思乡与蛋白酶
后来我知道思乡终不过是在思念一种熟悉的感觉。
来到兰大三个多月,我大约已经习惯了西北的环境与习俗,也已习惯了大学的学习生活,但仍未适应这边的饮食。
高中时,我妈常告诫我说,一定要考一个好大学。她曾去过附近几所大学吃饭,食堂里的菜品种丰富,哪儿的菜都有,味道也不错。“你要是考上一个好的大学,那里的食堂会更好。”妈妈是这么想的。出门在外她总是觉得我会吃不惯住不惯,虽然我知道她让我考好大学的目的不仅如此。我也曾去过妈妈口中的一所大学吃饭,虽然不是食堂,但各种小吃的味道确实很符合我心目中对理想大学的期待。
但是很“不幸”,我来到了兰州大学。兰大在常人看来应该已是一所不错的大学,有食堂三个,总共有六层,相比我的高中食堂在楼层数量上多了一倍。可是来这儿没几天,我就寻不出有什么好吃的,食堂菜品种那么多,却让我感觉千篇一律,都是相似的味道,量多,却又没想吃的,随着食欲低下而来的便是一阵思乡之情。说来奇怪,我思乡,不思亲人,不思老师同学,思的是家乡的衣食住行,看起来似乎有些无情,但直到现在我仍是这样。
曾问过一些同是南方人的同学他们吃什么,有推荐外卖的,也有推荐食堂糕点的,有人告诉我二食堂一楼的紫薯很好吃,二楼的鸡排饭牛肉饭也不错,有人说那儿有一种叫甑糕的糕点应该尝尝,我想他们说的应该不会错,但是长期这样吃也不是办法。食堂确实也有来自各地的品种,但可惜不知是不是南方人占比比较少,南方各地的菜可怜地挤在一个叫做“南方风味”的窗口,不过好歹也是有了南方菜嘛不是。初来乍到的我天真地以为这里将是拯救我四年饮食的地方,但是又一次,很不幸,这儿的南方菜,在我们那儿算得上是“黑暗料理”,不仅名字颇有北方气息,味道不像,还有各种奇怪的香辛料。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我从未在家乡吃过这种菜,“南方大得很呢”,我安慰自己道。又一次,在那个南方菜窗口的左侧发现了炖菜。小鸡炖蘑菇,我们那儿也有吃啊,炖菜应该不会太奇怪吧,结果我又错了,小鸡炖蘑菇里竟然有一堆生姜,一锅汤尝起来只有满口的生姜味。
正式上课之后,我也去过学校各个食堂吃过早饭,吃过正餐。一切我熟悉的东西在这儿都变了样,包子里是各种奇怪的馅,没有一种是我曾经听说过的,馄饨的汤里有各种奇怪的香辛料,咸豆腐脑也有奇怪的香辛料,甜豆腐脑竟然是直接抖一勺子糖上去……最后尝试了一下“像兰州人一样”吃早餐——吃一碗牛肉面,这反而给我带来了惊喜——没想到我在家乡最爱吃的外地美食竟然成了我在异乡最熟悉的味道,虽然感觉还是没有我们那儿的“正宗兰州牛肉拉面”好吃,但是很容易被接受。就这样牛肉面竟然成了我在食堂吃过的最多的食物。
这时我明白了为什么兰州的我所熟悉的食物是那么陌生,为什么我们那儿的“各地美食”这么容易能被我所接受:在食堂不管什么菜都是本地人做的,自然无论做什么都有本地的风味,而在我的家乡,很多“各地美食”也只是本地人学个样,没学到精髓,还是在以本地人的口味做着美食。至于我想要的记忆中的清淡饮食,看似朴素,实则是我挑剔了。
之后也曾听副班的建议,去后市逛一逛,找找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有小伙伴带我去后市探索了一些确实好吃的美食,有鸡公煲这样适合几人聚餐的大餐,也有煲仔饭这样可以一个人吃的正餐,这些美食有着与我家乡略有差异却让人难忘和感到亲切的滋味。有一天晚上没吃晚饭,和朋友一起去后市吃了夜宵,怀着“总有一天要吃遍后市”的理想,我选择了进门正对面的一家招牌上写有“上海小笼包”的店。进了店点了包子,却被告知小笼包已经卖完,但是有蒸饺。想到蒸饺也是我在家比较喜欢吃的小吃,我就要了一份蒸饺,外加一碗小馄饨。蒸饺很快上来了,也许是因为太晚了,也许是因为天冷,蒸饺微微有些凉了,但是一口下去仍是皮薄馅多,熟悉的口感重回齿间,熟悉的味道也重回舌尖。那是一份包着玉米和肉糜的蒸饺,在家乡的超市里有很多这种馅的速冻蒸饺,也是我早餐常吃的蒸饺。那碗馄饨也是同样的熟悉的感觉,恍惚间自己仿佛又重回了江南鱼米之乡,仅有漂浮的香菜叶提醒我这里仍是北方。我猜想老板一定是个南方人。果然,老板告诉我们,她是湖北人。我略有些失望,虽然看起来纬度差不多,不过湖北离我们那儿还是有点远呢。但是再次咬下一口蒸饺,遗憾不再,虽然地理位置遥远,但是我想这种烙印在南方人基因中的生活习俗与口味应该是相近的。一笼蒸饺很快被两人瓜分殆尽,虽然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但我也足够满足了,虽不是热乎的晚餐,但是出门的时候仍带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曾以为自己不是个爱挑食的人,众多常见的菜中只有胡萝卜不受我待见。来了兰州我才明白,是自己的胃已被妈妈的味道惯得服服帖帖,是家中的菜太美,是那种味道太熟悉。我已经熟悉了妈妈做的饭菜,虽然少油少盐,但满是菜品本身的原汁原味的感觉,每一口都是它们本来的味道,不多加掩饰,不多加渲染,就是自然的鲜美。在记忆中,每一种食物的各种做法最后的成品看起来是什么样,应该是什么样的滋味,都能在想起它们的第一时间在大脑中勾勒和联想出来,就像眼前已摆了那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清蒸白蟹要有肉白鲜嫩的口感和回味无穷的鲜美,咸菜梅鱼汤就该是用筷子从鱼头鱼身交接处顺着扫下大块的鱼肉来大口大口地吃,土豆炖排骨就要有那种能喝汤喝到肚子胀的痛快感。我的胃蛋白酶已经熟悉了那种感觉,熟悉了我的饮食习惯,它和我的家乡的味道结合得是那么融洽、难分难舍,一旦分离,就牵动起我一颗思乡的心。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许多人见我吃得清淡,不加盐不加各种调味品,都会有一种异样的眼光向我投来,为什么他们能把在我看来是一团可怖的黑暗料理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
想起我多年前去美国的体验,在那儿吃过各种西式快餐小吃,以一种体验的心态品尝,确实有一种别样的美味。但是在华人街吃的中餐,看似豪华丰盛,却始终没有在国内吃过的感觉,虽然也是清淡的口味,我却觉得索然无味,也许仅仅是因为食材上的差异,也许是对于熟悉的东西我们会更加敏感和严苛,不容半点与记忆中的差别。这种熟悉俘虏了我的胃,也霸占了我的记忆。
在得知我不得不到大西北念大学之后,我奶奶就担心我在这儿吃不惯,想让我在开学时带上一袋干货来,当时的我却是如此自信自己的适应能力,也因为并不是很喜欢以零食的形式吃理应在饭桌上出现的美食,就婉拒了奶奶的要求。但在开学一个月之后,她还是让我妈给我寄了一大箱的海鲜干货,有自己晒的虾干,也有水产店买的成品,这时我也不再好拒绝,因为我已经无法再逞强说自己能在这儿吃得惯了。她最初的担心是正确的,作为一个在海边出生的人,我很难想象离开水产品的生活,然而一晃三个多月,我竟然也忍受了三个多月没有吃到水产品的生活。只可惜我不爱吃零食,也更喜欢吃新鲜的海鲜,所以两次寄来的大包海鲜干货仍有很多原封不动地放在阳台上默默等候着我的问候。每每见到那一颗颗干瘪的虾干,总会回想起家里明亮的灯光下餐桌上一只只饱满的有着淡红或深红纹路的虾,大的一只可以吃上好几口,小的一口可以吃上好几只。若是能在这儿吃到这样的美食那一定是一件极为幸福快乐的事情,不,我能在假期回家多吃一些,体验几遍这一份熟悉的记忆就足够了。
对熟悉的怀念无处不在,思乡也终不过是在思念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也许是朋友因食堂二楼的面与家乡的味道最接近而认为那是最好吃的面的原因,也许是我吃不惯各种曾经天天见到却在这儿截然不同的小吃的原因,无论是最接近还是曾经天天见,都是一种无形的熟悉。熟悉的力量是可怕的,这种力量在人类的进化中代代相传,也终究造就了不同地区人们的不同习俗与饮食,塑造了我的胃与蛋白酶,勾起了我内心深处对家乡的思念。思念很玄,但对于我,思念就是那种记忆中的熟悉,就是我的蛋白酶给我带来的最原始的需求与想法。